般若波罗蜜

老黄

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老黄的,那是我刚毕业不久的事情,也是老黄在世的最后一年。

  刚毕业时,我租房住,小区在四环外,靠近大学城,它建于2000年,名字起的很洋气,21世纪城。我选择这里,当然不是图洋气,仅仅是因为这便宜。房东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,人长的瘦高瘦高的,租房不墨迹:一口价,接受就立马住,不接受找别家去。

  后来,我就在这里住下了。上下班本来稀疏平常,然而,遇见老黄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。第一天上班,大清早八点,我洗漱完,拿了一片面包,一边吃,一边下楼。我住在八层,坐电梯下来,出了电梯间,吓我一跳。当时老黄就端端的站在我前面,电梯打开了,他有些慌张,我更慌张,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。他似乎想进电梯,因为他一直左顾右盼,像在找什么,发现除了我,再没有别的东西,他便向前跨了一步。

  我往边上让了让,小心翼翼的溜了出来,我胆小,而他看上去虎视眈眈,我不想惹他。当然,老黄似乎对我兴趣不大,我出来时,他还一直往里面看,犹豫不决不敢进去,我猜他或许有电梯恐惧症吧。我没有理他,上班去了。

  这是我和老黄的第一面,看上去是生活中不值一提一个片断,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,却改变了我的想法。

  我在公司销售部,每天和不同客户打交道,见识了各种臭脸,一天下来,不仅身体上疲累,精神上也近乎奔溃。那天下午七点,我坐在公交车上,摇摇晃晃的乘了一个多小时,下了车我就抱怨,还是应该找个近点儿的住处。我耷拉着脑袋往回走,这时天也黑了,西边残阳将尽,高楼和树的剪影在地上拉的老长,像张牙五爪的怪兽。我走进我那栋楼,里面一片漆黑,入户大堂安装了声控灯,我拍了下手,刷,亮了。这时我猛一抬头,险些吓破胆,老黄站在电梯间,正直勾勾的看着我。

  我立马停下,一只手扶着墙,另一只手在胸口抚了抚,长长的出了口气。我心想,怎么又是他?我到底哪里招惹了他,我们不过见了一面而已,应该谈不上结仇。唯一的可能是,早上出门我怠慢了他,没有向他问声早?可是这样很荒唐,他算什么东西,怎么能受得起这么大礼。他在电梯间站了多久,是一天吗?难道他没有别的事可做?还是说他一直在这里堵我,等我下班后装神弄鬼,给我个下马威?

  我百思不得其解,他的举动太诡异,他就这样站着,一声不响,即便不和我发生冲突,也让人觉得瘆得慌。我有了撒丫子的打算,如果我跑,他会不会来追呢?如果他追我,到底是他跑得快,还是我跑的快呢?记忆中,我的体力一直不济,小学四年级参加运动会,跑了倒数第一,被全班笑话了一年,升初中后我才从那次耻辱中摆脱出来,以后再也没参加过运动会。这么一想,我有点心虚,如果我跑,也许被他追上的可能更大,万一被他逮到了,我可就死定了。

  当然,以上只是最坏的打算,我不是完全没有胜算的可能。以前听说过个说法,在紧急情况下,人会超长发挥。那么,此刻到底紧不紧急呢?答案应该是肯定的,不知什么时候起,我两腿之间就急坏了,我一直憋着没尿出来。怂货呀!我默默骂自己没出息。我彻底没有胜算了,这种状态下狂奔,那不爆炸才怪,那敢指望跑赢啊!不对,还有办法,我可以喊人,大叫救命。一旦有人听到,一定以为出什么事了,便会过来瞧,那样我就有救了。可是,这会天黑了,外面没半个人影,里面也更不用说,喊倒是有效果,但估计救兵到了,也可以给我收尸了。

  我悲观的四下张望,指望着有人出现,或者电梯门突然打开,走出来一个壮汉。可是,没有。老黄站在电梯口,堵住了我的去路,接下来他会干什么呢?奇怪,他竟然没有袭击我的意思,他不再朝我这里看,而是看着冰冷的电梯门。按理说,如果他的目标是我,早该冲我扑过来了,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,他却纹丝不动,难道是我多虑了?

  我试着挺了挺腰板,下面更憋的紧了,但老黄没理会,也许是没注意到。我壮着胆往前走了两步,这时老黄扭过头看了我一眼,我一惊,马上原地不动,我以为他要过来,但是没有,他又看电梯间。我觉得好奇,电梯间有什么好看的?难道他在等电梯?但是,早上的行为说明,他没有勇气走进电梯,他不敢!哈,我发现他的软肋了,一定是电梯恐惧症,我突然胆子大了起来,大步流星的朝电梯间走去,和他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,按了按钮。电梯下来的过程中,我偷看了他一眼,他没看我,相反,盯着显示面板看,数字不断变化,他变得局促不安起来,他甚至往后退了退。叮,电梯门打开,他退了半步,又往前挪了挪,我看着他心想,有种跟我进来呀。我进了电梯,他却迟迟不进来,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失落和无助,我知道他无法战胜自己的恐惧,他永远也不敢进来。我按上电梯,他消失了,我升到八楼,回到房间便冲进厕所,那叫一个痛快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当我再次上班时,走出电梯间还是被他吓了一跳。老样子,他还站在那里,和前一天一模一样。有时候,我觉得他挺可怜,区区上个电梯,就成了他的极限,想一想我自己,跑不快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。有时候,我又觉得他很执着,实际上,在日后的许多天里,他也一直如此,他这么执着于电梯,倒有点像个阿甘了。这么几天下来,如果真是挑战进电梯这一项,他还真的是傻的另类,不挑战会死么?另一个问题是,他似乎风雨无阻,从来不吃饭不撒尿,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电视剧。那时候才几岁,家里添了第一台电视机,看了几集我就发现个问题,我百思不得其解,最后只能问我爸,“电视里的人怎么不吃饭上厕所呢?”,我记得那时候我爸在我脑门拍了一下,说“笨蛋!”,我妈看不过去,说“你聪明怎么没考上大学?”,后来我妈和我爸就吵了起来,吵着吵着,他们不吵了,打起架来,第二天,我妈去了姥姥家,再往后没多久,我妈和我爸离婚了。我爸妈离婚时我也没搞清那个问题,没搞清电视里的人为什么不吃喝拉撒,更没搞清我为什么笨,更没搞清他们为什么离婚,我是奶奶带大的。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最初的那个问题,可是我却一直很内疚,因为我不够聪明,他们才离婚了。

  现在,我又遇到和小时候类似的问题,面对老黄,我又搞不清了,他到底吃不吃饭,撒不撒尿,还是一直每天这样站着。我对自己很失望,一直以来,年龄渐长,我却没有变得聪明,我爸说的没错,我笨。

     由于工作忙,我放下对往事的追忆,投身工作之中。我的主管是个很严苛的人,而我已经连续两周没开单了,再这样下去,我就有收拾铺盖滚蛋的风险。我拼命工作,希望有客户买我们的产品,每天我都比平常努力,加班到晚上十点,回家时已经十一点。我并不觉得累,相反,情况的确有好转,因为我的业绩破零了,主管鼓励我再加把劲,这个月结束,争取拿个月度冠军。我明白她的意思,月冠军有丰厚的奖金,谁不想要啊,可是竞争激烈,不是一般的困难。如果放在平常,我一定想都不想,但最近销量好转,加上主管看好,我也想试试。最后这两个周,我决定拼了,于是每天回来的很晚。不过说来奇怪,我晚上十一二点回家,到入户大堂,看不见老黄的影子,感情这家伙也是要休息的,那么他肯定也要吃饭,这么一想,他的举动也不再那么不同凡响。更蹊跷的是,过了两天,早上也不再看到他的影子,我想他也许是坚持不下去了,终究还是妥协了,于是一连两个礼拜,都没见到过老黄。

  两周后,我居然顺利登榜,成为月度销冠。这可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次,我兴奋异常,同事们对我刮目相看,主管更不必说。更妙的是,主管居然大发慈悲,说我幸苦了一个月,给我放两天假,让我好好休息。我当时几乎热泪盈眶,一把抱住主管,感激的话说了一大堆,后来被同事们好不容易拉扯开,放开主管我才发现,她的脸都红了。

  我理所应当的放起了假,不必再起早贪黑,第一天我就睡到中午一点。起床吃了点面包,外面的天气不错,我准备出门转转,透透气。走在小区的人行道上,我感到浑身自在,正在享受这美好假期的时候,却听到不远处小区入口有吵闹声。我向那边走了过去,才走近岗亭,就看到前面保安手里提着警棍,一边嚷嚷,一边追赶,追的正是老黄。这么多天不见了,他明显瘦了一圈,骨头架子看的一清二楚。士别多日,这家伙今天竟然这么狼狈,真不知他干了什么坏事,居然受到这么粗暴的执法。

  保安一直追着他跑,可是他毕竟跑的快,保安始终没追上,也谈不上打他几棒子。从这点我再次坚定了当初的想法,如果见他第一面我跑,自然不是他的对手。保安追着他跑出老远,直到再也看不见了,我有些失落,不让他在这里,他能去哪里呢?几分钟后,保安气喘吁吁的回来了,我便问他为什么追他。保安瞪了我一眼,向地上啐了一口,直起身子说道,“业主都反应多次了,这个畜牲!”

,然后,他气冲冲的走进物业办公室。我在原地发呆,心想业主能反应什么呢?是他异常的举动,惊吓到了他人吗?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。

  两天后,我再次上班,这下,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怪,看的我浑身不自在。别人也得过销冠,却从没得到这样的待遇,唯独对我怪怪的。那天下班后,我正准备走,主管来找我,她让我到她办公室去一下,我想她或许要给我制定新的目标。每次都是这样,达到销冠水平,还要冲刺更高目标,主管相应增加下月销售指标。以前我是倒数,指标一直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,这次意外登上销冠,下月目标可要翻倍,我有点后悔,努力过头了,没给自己一个缓冲余地,下个月可就要吃苦了。

  我走进主管办公室,她坐在一张皮椅上,示意我坐下。她看着我,没有说话,那样子就像老黄第一次看我时那样,真叫别扭。我主动开口,打破沉默,我说,“主管,您就看着定吧,我会竭尽所能。”

  

主管却笑了,“定什么?什么竭尽所能?”

  我说,“不是要给我增加下月指标吗?”

  主管说,“你想增加多少?”

  我说,“你看着办吧。”

  主管说,“按常理,你下月指标可得翻倍呀,你觉得你行吗?”

  我说,“我。。差不多,应该。。吧。”

  主管又笑了,“别骗自己了,还应该?这月拿销冠你都累个半死,你以为我没看到吗?你这是不要命!”

  我说,“他们可以,我就可以。”

  主管说,“行了吧,人和人不一样,不要和自己过不去。”

  我说,“主管你看不起我?”

  主管说,“我不是看不起你,我是不想看着你搞垮自己。”

  我说,“他们也没垮,我就不会垮。”

  主管说,“你别认真,你毕竟是新来的,其他人来的早,他们有客户资源,同样开10单,他们比你容易。”

  我说,“我也行!”

  主管说,“我知道你行,但要慢慢来,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。”

  我说,“我。。”

  主管说,“别我了,你下月指标还不变,跟我走吧。”

  我说,“去哪?”

  主管说,“去吃饭啊!笨蛋。”

  笨蛋虽然是个贬义词,但我这次听的却很舒服,她是我这辈子第二个对我这么说话的人。从那以后,我和主管成了饭友,后来我们一起看电影,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逐渐正常了,我很得意。

  没多久,主管建议我换个住处,选个离公司近的地方住,这样上下班期间不会太累,我接受了她的建议。准备搬家的前一天,我再次见到了老黄,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,也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。那天下班早,快到小区门口时,我看到一群人围着一辆车,好像是发生了交通事故。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。人群中央站着一个男人,穿着整齐的西装,脸上慌慌张张的,显然是肇事者,在他旁边是辆黑色轿车,轿车前轮下压着老黄,他已经死了,血流了一地。

  穿西装的男人问,“这谁家狗啊?”

  有人说,“没人要的野狗。”

  另一个说,“不对,我以前见过,一对小夫妻经常牵着他。”

  有人补充,“没错,后来离婚了,搬走了,狗没带走,可怜呐,每天在那栋楼里不走,有灵性!”

  大家又看向车轮下,纷纷叹息着。老黄是一条黄毛犬,瘦的已经皮包骨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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